隆和二十四年的腊月,天还是太冷了。冷到每一天、每一刻、每一时,都会在纪凛的脑海中上演无数遍,砭人肌骨,不能忘却。
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,赵敬时似乎想抬起来拍一拍纪凛的后背,又悬在半空半晌没有落下去。
“其实又有什么意义呢?”赵敬时听见自己轻声问,“靳怀霄今天已经认错了,难道你会满意他的歉意与愧疚?”
纪凛后背一僵。
“歉意?愧疚?”赵敬时讥讽地念出这两个词,“纪大人,你相信歉意与愧疚吗?如果歉意与愧疚有用,能让那么多死去的人复生,那我还能掂量几分这事的价值。上下嘴皮一碰,眼泪一洒,软话一说,这些谁都会。可那些故去的人,不会因为这些而回来,那些伤痕,也不会因为这些而抚平。”
“所以……让皇帝知道靳怀霜的冤屈,有什么用呢?就算有皇帝的歉意与愧疚,又有什么用呢?”
纪凛从他颈窝里抬起头。
赵敬时茫然地看着他,似乎是真的不理解。
“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那七个人?而是让我宣扬出去他们恶行,让后世知道他们的清白。”纪凛突然笑了一声,“赵敬时,你是不明白平反的重要,还是,只觉得对于靳怀霜而言,平反不重要?”
他突然并起二指,在赵敬时心口一戳:“赵敬时,你到底和靳怀霜是什么关系?”
赵敬时呼吸一滞,纪凛却并没有期待他的答案,后退两步点亮了火折子。
屋内一亮,赵敬时下意识闭了闭眼。
“跟我回去吧。”纪凛吹灭了火折,烛光灼灼跳跃在他眼瞳,递出来的手掌带着温暖的光泽,“我们一起让靳怀霄好好讲完朱砂案的真相。”
*
岁末天寒,宫中准备过年了。
纪凛递了折子上去,说靳怀霄已经痊愈,只是神情偶有恍惚,但已然能正常交流。
时逢年节,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,靳明祈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多加苛责,只想待年后再议那些糟心事,于是特赦靳怀霄能够入宫一同宴饮守岁,共享天伦之乐。
靳怀霄迈步进庆德殿时手脚还发软,殿内地龙烧得旺,带着馥郁的香味扑了他一脸,险些让他醉过去。
里头人已经落座的差不多,见他进来,纷纷将目光投来。
靳明祈素来以仁德自省,因此此等宴会除了皇亲国戚,还会留亲近的大臣,纪凛、夏渊、韦颂塘等人都在,靳怀霄看到三法司的人,险些直接跪在大殿中央。
“三皇兄。”一双手柔柔地挽住他,靳怀霄抬眸望去,靳相月笑意盈盈地看着他,“怎么还没吃酒就醉了,这可不行,我第一次领驸马回宫守岁,今夜三皇兄可要好好与我夫妻二人喝几杯。”
靳怀霄面颊抽搐着,一句话都说不出。
靳相月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回了他的位置,袅袅娜娜地走了。
靳怀霄一擦额头,发现全是汗。
宴席还没开始,他已经想走了。
戌时四刻,靳明祈说了贺词,带着众人饮下第一杯酒,引得晚宴正式开始,教坊司的姑娘们便托着烟粉色的丝绸,如九天仙女一般飘然入场,一时间缥缈得不知今夕何夕。
那些姑娘们飘逸的绸带将大臣落座的那一侧隔开,既看不见纪凛那张脸,靳相月也端着酒杯与韦颂塘去了对面,那些令他不适的人都离开了他的周围,靳怀霄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些松懈下来。
他正兀自调整呼吸,只听哒哒哒一阵小跑声,是靳怀霖端着酒杯来到了他身边。
“臣弟恭祝三皇兄来年顺遂,万事如意。”
靳怀霄目光落在那张与二皇兄酷似的脸上,好不容易压下的焦躁又涌了上来。
他掐住掌心,竭力让自己不显得那般失态,才能与靳怀霖碰杯,将酒水一饮而尽。
“少喝些,你还小。”靳怀霄摸了摸他的头,低声嘱托道,“去找淑母妃吧。”
靳怀霖眨着那双清冽的杏眼,行了礼:“是,臣弟告退。”
那双眼看得靳怀霄心脏一突。
他下意识将双手捂住脑袋,无助地摇了摇头,视线有些天旋地转。
他从前听人说,酒量与饮酒时心情有关,今次估计是心绪不宁,使得一杯下去便有些精神恍惚。
要醉。
太好了,这次是不得不走了。
他慌张地想站起来告辞,却在此刻听得丝竹管弦一停,靳明祈叉着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:“新春佳节,朕为诸位皇亲臣工每人都准备了一份贺礼,聊表朕之心意。”
话毕,大太监击掌三声,宫人带着各式礼盒鱼贯而入,靳怀霄只能压住晕头转向的不适感,暂且坐下,等着那贺礼送到眼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