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不得他想完,靳怀霜已经差人来搬他了,他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,东宫卫一手托后背一手抬膝弯,就这么把他抱上了马车。
马车上点了香炉,三面都是软垫,就在东宫卫迟疑的时候,靳怀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。
“把他放在垫子上呀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
从小便是天之骄子的小太子不懂,但纪凛已经从东宫卫的迟钝中明白了他的疑虑,因此刚被放好,他就挣扎着要从那华贵柔软的垫子上下来。
靳怀霜刚放下车帘,见状吓了一跳,手忙脚乱地按住他:“你做什么?!”
“殿下,小人……”纪凛喉头发涩,五指在破旧的袖口下藏了藏,“小人怕弄脏了殿下的车驾。”
“这话又是从何说起?”靳怀霜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在原地,“垫子而已,脏了洗就是了,还能比人命重要?”
这话不知触动了纪凛哪处伤痛,他短促地笑了一声:“可是殿下,在很多人眼里,这皇家御用之物就是比小人这等卑贱之人要金贵得多。”
靳怀霜神情微妙地望着他。
“就好比今日之事,那两人一看便是官宦之后,殿下为了我得罪他们,实在是……”
“我看你这讲得头头是道的,不像是小乞丐啊。”靳怀霜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,在他疑惑抬眼时报以一笑,“懂得挺多啊,读过书?”
纪凛一怔:“……殿下?”
“既然知道我是谁,还用说这种道理给我听?”靳怀霜捞起一支香箸,打开香炉盖子拨了拨,“本就是他们不遵法度在先,险些伤你在后,让他们给你道歉不是应该的吗?”
“而且,本宫不能徇私枉法,大梁律法在上,我若现在就看在他们的身份上而网开一面,以后大梁岂不是要乱了套?”
“不能偏私是本宫修的第二课。”靳怀霜转眼望来,“视天下臣民如一家,是本宫修的第一课。”
“天下万民,都是大梁的子民,在性命一道上,没有人比谁更高贵。我救了你,也是因为不想看他们伤害无辜性命,这与他们是谁没有关系,与你是谁也没有关系。”
纪凛张了张口,突然忘记了该说什么。
靳怀霜仿佛也不想听他说了,而是粲然一笑,道:“还没有问过你,我叫靳怀霜,你叫什么名字?”
那一笑如春风拂面,时隔多年也不曾忘却。
纪凛从此与靳怀霜相识,养伤日子里,这位小太子总能抽空去看他,虽然他从未对靳怀霜直言过自己的身世,可靳怀霜仿佛并不关心一般,只与他将经论道,高谈阔论。
二人越来越投契,靳怀霜察觉到了纪凛读书一道的天赋,待他好时,直接将其引荐给了自己的外祖,当时的丞相郑尚舟。
那是一条通天之路。
郑尚舟名满天下,乃是当世大儒,靳怀霜将纪凛引荐给他做学生,让纪凛这种天赋异禀的人才得到名师指点,更是一日千里。
不出一年,在文华殿朗朗读书声中,靳怀霜就看到了侍读打扮的纪凛。
小太子抱着书从殿中翩然跑出,对着衣冠楚楚的纪凛左看右看,和平时与纪凛引经据典时的严肃不同,此时的靳怀霜少年气十足,意气风发又神采飞扬。
纪凛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,刚想开口,这人却蓦地转头,不理他了。
纪凛惶惶无措:“……殿下?”
“你看,我就说吧。”靳怀霜猛然回头,马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,划出一道令人心神目眩的弧度,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,当时还说自己是无名小卒的你,如今摇身一变,要成我师父啦?”
思绪戛然而止,纪凛抚上心口,闷闷地痛。
接受不了,依旧接受不了,哪怕已经过去七年,再从记忆中翻出靳怀霜的音容笑貌,他还是会心痛到无以复加。
赵敬时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痛苦,一言不发地推了杯茶过去。
纪凛抬起眼,那抹墨绿染上猩红色,看起来有些凶。
赵敬时不闪不避地看回去:“……真想不到,大人原来少年时如此落魄,与废太子的相遇又如此的……惊奇。”
纪凛捏过茶杯,一饮而尽。
“我记得之前我风寒未愈,有一次四殿下来听说了这件事,无论如何也不要让我相陪习武。”
赵敬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,放唇边抿了一口:“小小年纪,满口的‘民为重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’。还说天下万民都是大梁子民,达官显贵之人只是极少的一部分,更多的是苦苦生存的芸芸众生。身为皇室子弟,若是心存偏私,岂不是大部分子民都要受苦受难?”
纪凛没说话,赵敬时哑然一笑:“我当时就很诧异,纪大人明明是最懂人心险恶的,却偏要养出一位纤尘不染的君子。我当时便不信这道理是你讲的。因为你与我一样,都不相信‘公平’,自然也不会信这种无稽之谈。”
“无稽之谈。”纪凛喃喃重复了一遍,笑了,“的确,我也是拾人牙慧。”
“靳怀霜的下场可不好。”赵敬时握着杯,“四殿下学什么废太子啊。”